不是他
2018届2班 杨砡佳
“你快要死了。”无常看着眼前的男子,他眼中的生气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。
男子努力地呼吸着,似乎并不愿意离去。迷离之间,他看着无常,缓缓蠕动着嘴唇。
无常叹一口气,问: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男子轻轻地吐几个字,半闭着眼,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,终于一下不再动了。
无常听到了那几个字,顿在那里,半晌都不曾动弹。
这个人确实与别人有些不同,他已久未听过这样的请求。
——让我留下。
严崇的尸体已冷却了许久。
他有些怔忡,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踉跄着背起,微微颤抖着,一步步不知要去向何处。
他在半空中顿了顿,跟了上去。
严崇成了一具魂魄。
在跟随着那个人行动的过程中,他不止一次地瞥过自己视线范围内的透明的躯体。
没有人可以看得到他。他飘在半空中,可以任意地穿墙而过,或者说,任意地穿过任何挡在他前面的物事。
人之将死,七魄先散,三魂再离……照此说来,他魂魄未散,逆天行道地留在这世上,是为了什么呢?
似乎是为了什么人而执意留下,严崇几乎想破了脑袋,也没想出那人究竟是谁,让自己有了这样大的执念,哪怕过后魂飞魄散也要留在人间。
不过现在这景象似乎也不错。寒冬酷暑,晚春深秋,与他再无关系。他感受不到风抚在脸上的感觉,就像他感觉不到火烧在身上似的疼痛。身随意动,好像确乎畅然无比。
他看着前面艰难走着的人,下意识觉得应该是为了这个人,但他是谁呢?
让严崇不满的是,他看不清那人的脸。
他轻轻皱了皱眉,看着那人将自己的尸体放下,才意识到他们现在身处荒郊野外,脚下是绵延千里却还未经开垦的膏腴之地,野草都青翠着,依稀有几棵桃树,不时飘下粉红的花瓣来。
这样的地方做坟冢,岂不是暴殄天物么?
尽管心里这么想着,在看到那人蹲下身,直接用手去刨开地上的土的时候,严崇还是跟着蹲下身去,自然而然地伸手去够向对方的手腕,想要制止他的行动。
直到他的手穿过了对方的手腕,严崇愣了愣,这才想到他已经死了。
他不过是一具魂魄。不管面前这人是谁,他们终究阴阳相隔,他看不到他,他碰不到他。
但那人忽而就抬起头,直勾勾竟朝他看来。虽然并不能看清他的脸,但那样的目光让严崇觉得有些芒刺在背了。他一怔,竟有些恐慌的意味,立刻向后退了半步,那人已经东张西望,在四周来回地扫视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
过了半晌,他终于放弃了,低下身去继续刨土,一边还喃喃着:“严崇……哈,我早叫你别死……你看,我都快要成仙了似的,竟觉得你还在……”他吃吃地笑着,又道:“你一定没死吧?……你这种人,怎么可能……这么轻易就死……”
严崇听着他的话,勾起嘴角。他都不用再去细看,只扫视一眼,那尸体双腕间各有猩红一线,腹间胸前也惨不忍视,即便是扁鹊转生、华佗再世亦难以回天,怎么就算是轻易便死的了?
他淡淡笑着看对方费力地刨土,甚至拿了丢在一边的长剑挖着,到夕阳西下之时,到底在那离着桃树不远的地方刨出个土坑来,将严崇的尸体放在里面。
男子顿了顿,伸手取下腰间的银铃,看也没看一眼,便一并埋在冢里,道:“这铃铛……就当是代了玉佩,陪你去罢……”
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,声音原本清脆无二,但于严崇只觉刺耳异常。终于,银铃掉在坑中,不再响动。他脑中却嗡的一声,忽而想到这该是自己的胞弟严纯。
那玉佩,便是严纯的爱物。
不过多少年来,自己似乎都没有见过严纯了……他是去哪儿了?
严崇努力地回忆,却终究想不起了。蓦然一抬头,那人立在坟前,身形挺立,活脱脱一个严纯。
“……纯儿……”严崇失神地唤着。
太阳收好它最后一线光,归了山后去。
严崇是一具魂魄。
也许是这世上,留得最久的一具魂魄了。
他想到这里,似乎竟有了些骄傲。男子已是耄耋之年,白发苍苍,重又站在了严崇的坟前。
这里也跟几十年前没变,肥沃的土地,青翠的野草,盛开的桃花,孤单的坟冢。
严崇不得不赞叹自家胞弟的能力。他跟在他身后飘荡了几十年,看着他一路飞黄腾达,拥千顷田,合家老少百有余人,甚至还在京中有几家出名的商号,与几个朝中重臣往来密切。
现在甚至于他的坟冢和这一片土地,也分毫没有人动,还是初来时的样子。
尽管他的坟前并没有墓碑。
不过严崇觉得他也并不需要那种东西。
他现在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了。
就是面前的人。
“严崇……我快死了。”
那人剧烈地咳了几声,又轻轻笑起来,道:“你当年告诉我的要好好活着,我替你、替他,好好活了一辈子……”
他?
谁?
严崇突然有些莫名的无措,那人又兀自说着:“这些年,我不敢来看你……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是不敢来看你……”
“每次午夜梦回,我都能看到你的脸,你死的时候……”
他无法自制,住了口不再说下去,竟恸哭起来。严崇这回可是真的无措了,只站在那里,听着男子嘶哑的哭声。
他将一张帛书拿在手中,点燃,扔在地上,恭恭敬敬跪下,直直地磕三个头。
严崇禁不住上前去看,白练上工工整整写着仿颜体的行书,竟像是模仿自己的笔迹。
“君亡几时已不可忆,只是难忘知我心者,音容宛在,伴我朝夕。虽不托身,但已承心……”
男子又狠狠咳嗽了几声,沙哑着嗓子说道:“这么多年,我总算知道你当初为何执意不肯帮我……谢丞己那人,确实阴鸷无比……我当初年少气盛,竟听信了他的谗言。他是要让桃花谷彻底成为他谢家的地盘,而我,竟成了助纣为虐的小人……”
严崇浑身一颤,转头看去,男子站在他身后,面貌清晰到无以复加。
——我于浊人身份所碍,可你言谈自在,无所顾虑,想也慕艳得很,言不讨喜,法不变通,无奈哉也。
——你与我不过萍水相识……
——你扪心自问,没有一念把我当做纯儿吗?
——我不是他,自然也无法及他分毫……
……
“江……”严崇的嘴唇微动了动。
男子最后冲着坟冢笑了笑,独自拄着手杖离去了。
严崇又张了张口,最终无话。
严崇是一具魂魄。
他在男子驾鹤的那一刻,终于慢慢地消散了。
在消散之前,他终于又见到了多年前的无常,穿着一如当年的衣服,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。
“那个人能够看到我。”他淡淡地开口说,“但他却看不到你。”
“为何……”严崇急忙忙地开口,却又被无常打断,他阴笑了几声,“这是自然,你不过是具魂魄,而我是鬼。”
严崇被噎得无话,只得沉默着无奈地看着他。
“他当初问我,能否把你的魂魄留在世间,自己却又不信你能留得这样长久,也就放弃了。我曾经问他若是你的魂魄真的能留下又该如何,他道是自己罪孽深重,求我设法让你忘了那地方,无法看清他的脸,直到他放下过去,能从从容容地见你……”
严崇旋转目光,不再去看无常。成为一具魂魄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样悲伤。
他当然知道,发生了什么。
严纯当初暴毙,他只身闯荡,最终来到桃花谷安身。桃花谷几乎与世隔绝,因谷内四季不败的桃花而得此名,美如仙境。谷主复姓长孙,谷内设一阁一院一楼,并住有一谢姓世家。严崇入谷之时,谢家家主便是谢丞己。
平静地过了数年之后,谷主仙去,谢丞己便想自立为主,引了一帮子人跟着他叛乱,这其中就有江戏里。
那场大战真是旷世之久,严崇只记得身边不断有人倒下,刺目的鲜血令残阳也失了几分颜色。他直杀到视野中全是倒在地上的尸体,再没有一个活人,扫视了一圈,却见一个人还站在那里,正是江戏里。
这人乃严崇义弟,与严纯长得十分相像,初次见时,严崇还以为自己花了眼。
也只有他,能将严崇逼得自尽。他知道严崇不可触碰的软肋,他的面孔就是最完美的匕首,将严崇一层一层剖得体无完肤。
严崇死在他手上,也可以说是死在严纯手上,但更多的,他是死在自己的手上,死在自己多年对严纯的愧疚上。
严纯的暴毙,是他一手造成的。
而江戏里背信弃义,为虎作伥,也算是罪孽深重了吧……
严崇似乎还不甘心,又道:“他死了,死了……那,他是会去天界,还是下地狱?”
“我不知。”无常冷笑道。
“你……怎会不知?他的善功恶过,孰重孰轻,你竟不知么?”严崇有些急切,微微皱起眉。
“我如何得知?”无常仍旧冷笑,道,“他与那姓谢的勾结,致使桃花谷众人相残,身上冤魂不少,自是过;偏生他性本纯善,此后数十年又做了不少善事,他上次所说皆是真心,他为你、为你弟弟活得风生水起,自是功。如此功过相抵,我怎能算出个子丑卯酉来?只能去问阎王才可知了。”
“功过……怎样才能相抵?善恶……善恶究竟怎样分辨?”严崇有些茫然了,心中一团乱麻,唯一清楚的是,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他当然不知道,他也不可能会知道。
无常冷冷道:“我怎知道怎样分辨?这大概只有阎王能知道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这善恶之别,也是人间定下的分别。我们这些鬼,取走死人的性命是分内之事,却每每被人摘指。我们的所谓善,在你们看来却是恶……你说善恶究竟怎样分别?”
他不屑地嗤笑,又道:“人世间的事,也是着实有趣得很。善恶虽有定论,却又无法真正辨别。究竟什么是善,什么是恶?究竟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?看,就连你们这些定论的人,都分不清楚……真是可笑至极。”
严崇无话可说。恍惚间,他只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,他的梦中有严纯,有江戏里,有烟花三月中漫天飘散的桃瓣,有曾经灿烂的笑脸……却独独没有血色的残阳,没有地狱一般的遍地鲜红。
梦里堪得此方物,斯人欲问是何处?三字曰为桃花谷。
桃花有开有谢,自然不能永远盛开罢……心脏的跳动,也有停歇的时候。
所谓执念,不过终是想他一世安好。
无论善恶,无论对错……因为是家人,所以你做过的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了。
哪怕你不是他。
你原来不是他。